东非难民探访之旅 – 拜访泰莉莎修女在衣索匹亚的「病患收容所」 (1990年1月)

她们不是发明家,但她们却创造了「爱」。在这儿,我看到了 真正的「难民」;在这儿,我体会了什么是「人性的尊严」;在这 儿我掉下了东非行的第一滴眼泪。

住在「康宝尼」(Comboni) 修女院的短短几天中,日子虽忙碌 ,但却充实得令人感动。我几乎不放过任何可学习、可拜访的机会 。而我在将离开衣索匹亚的前三天,希玲尼雅(Cilinia) 修女对我 说:「朱的,妳已看过了许多难民了。妳应再看看另一种『难』民 ,并且拜访泰莉莎修女(Mother Teresa) 的印度修女们。」对这突 来的机会,我既感激又兴奋。从台弯来东非,得经过印度,原来也 计划至印度拜访泰莉莎修女在加尔各答的「病患收容所」,但由于 印度签证出了点问题而作罢。没有想到,今在衣索匹亚,竟能有机 会拜访到泰莉莎修女在衣索匹亚的「病患收容所」。

衣索匹亚泰莉莎修女的「病患收容所」,现由柏梯拉(Sr. Bertilla)修女等七位印度修女及当地五位修女所负责。从我踏进 「病患收容所」之后,她们只知我是学生,她们从不问我的国籍、 宗教信仰,似乎这些在这儿都不是重要的事。修女们,引领着我去 探望病患。

天啊!我几乎不敢想信眼前的一切,满屋的痲疯病、肺结核、 爱滋病、疟疾、性疾等各种病患,甚至还有些得了我根本不懂的「 英文病名」的病患。这些病患大部分是修女们自恶臭的街巷、垃圾 堆里救来此地的,也有些是被遗弃的病患自动来此要求被收容的。 我一屋看过一屋,开始感到迷失,我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来面对眼 前的一切,斯时,我也才发觉,昔日虽看了不少难民,但直到今天 我才看到真正的「难」民

当找走到一个广场时,我吓住了,我几乎无法挪动脚步前进, 也久久说不出话来。广场上的病患多到令人无法想像,惨到令人不 忍目睹,我感觉似乎来到了人间地狱。他们个个赤裸著身体,在太 阳下曝晒。有的全身溃烂发臭,有的身体爬满了虫蚁苍蝇。穿梭其 中,必须鼓起相当大的勇气,当我走到一个病患面前时,我愣住了 ,我怀疑眼前这个白色晃动的东西会是人吗?我不知道他到底得了 什么怪病,只看到他全身自头到脚褪了一层皮,几乎不成人形,唯 一能分辨的是头上的三个大洞──上面两个大概是眼睛,下面的一 个可能是嘴巴。当他(她)用其中的两个洞注视着我,用其中的一 个洞以模糊的口吻似乎在向我说些什么,并伸出那瘦如树枝的手来 与我握手时,我呆住了,我怀疑我是否在作梦,怎会来到这人间地 狱。直到修女推了推我,我才又回到这现实悽酷的世界。当我接住 了这双虽陌生但温暖的手的时候,我颤抖著,我禁不住的涕泗滂沱 。我之所以掉泪,并不是因害怕或同情眼前这位惨无人形的朋友, 而是他的勇敢与坚强令我感动,在这儿,我的确看到了「人性的尊 严」,在这收容所的每个病患,他们光荣的生存著,从不认为自己 是卑微可耻的,相反的他们互相尊重。不像我在乌干达山区所拜访 的当地穷民,他们自认卑微,当我向他们问候时,他们总用跪礼来 做为回礼。待我情绪稍微平静之后,修女告诉我,由于她们的经费 全靠印度总部分配过来,有些时候病患太多、病情过重,经费常透 支,在药物缺乏下,太阳也许可帮点忙,杀死些细菌。我不知她是 否为了我方才的失控掉泪想逗我笑而故意如此说,但我可察觉她在 说此话时的神情是那么的无奈啊!

穿过街道,修女又带领我至另一收容所。这儿是专收孤儿、痴 呆症、羊癫风、蒙古症等小孩。最里面有个大房间,整个屋子全是 植物人。虽然,在台湾也听过、看过植物人,但再多也绝没有这儿 多;再惨也绝没有这儿惨。想到前几天才拜访的「树人」及眼前的 「植物人」,我的鼻头又酸了起来,我尽量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。 我踉跄的走到隔壁的一个房间,又发现里头躺着十几个得了「大头 症」的小孩,我不知道这是何种病,只知每个小孩的头比整个身躯 还大,并且带有痴呆症。由于头太大了,无法站立,只能成年的躺 在床上。我还记得其中一个小孩(事实上,他已十六岁了)很可爱 也很爱笑,当我逗他时,他总是嘎嘎的笑,并且用他那虽小但却强 而有力的手紧紧的抓住我的手。我不知笑是否一定代表着快乐,更 不知道快乐两个字在他的生命中是否有意义。

面对眼前的种种苦难,我想用相机把它记录下来,但却被修女 禁止。柏梯拉修女说:「我们很感激妳来拜访探望这些苦难的人。 昔日,也曾有许多位单、作家、记者来访问我们,有人甚至也会感 动得掉泪。但他们走了之后呢?有的因沾了泰莉莎修女的诺贝尔和 平奖之名,写了文章大大的出名,有的更坏,还拿了照片去骗取捐 款,大大的赚了钱。他们并没有带给我们实质的帮助,反而妨碍了 我们的工作。妳是学生,我们相信妳不会这么做,我们有我们的立 场和原则,请妳原谅,请不要照相。不过,我们可以给妳两张以前 我们自己拍的照片。「我感激她们对我的相信与接纳。而事实上, 能不能照相已不是那么重要了,因在我内心我早已照下了这些苦难 。但是我开始厌倦自己是个「拜访者」的身分,于是我恳求:「我 绝对信守妳们的原则,不拍照。但我可否留在这儿几天?我尽量的 不妨碍到妳们的工作。」柏梯拉修女说:「当然欢迎,不过我们很 忙,无暇照顾妳,妳就做妳想要做的事吧!」

在短短的一、两天相处中,我发现她们是一群散播「爱」的天 使。每天一早五点即起,便忙碌到深夜。而我也学习著照顾病患, 我没有经过任何正式的训练,只是看着她们做些什么,就跟着做。 在喂病患食物时,由于我的笨手笨脚,常让病患吐得我及病患满身 都是。我真为我的「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」感到过意不去。修女每 天也忙于为病患清洗秽物,帮他们脱衣、擦身、穿衣。尚且每天得 在艳阳下,汗流浃背的忙着煮另外一千五百人的食物。这一千五百 的数字实令我好奇。修女解释,她们除了照顾这儿的病患之外,尚 得为另一疗养院的一千五百位因作战受伤的青年学生们准备食物、 运送食物。她们十几个人,是那么的娇小,但却像巨人般的伟大。 她们把一生的青春、生命,完全奉献给这儿的病患,只为了要让这 些病患拥有尊严,让他们即使在死的时候,也得要像天使般的离去 。

同样都是女孩,但她们却做出了可能我花一辈子也学不来的、 做不来的事。在台湾,我已算是很不爱漂亮的女孩,但偶尔我也会 拿出镜子照它一、两下,但镜子对她们而言却早已是陌生的单字了 。美,绝不是靠镜子照出来的,而是心中有爱。在我心目中,她们 是一群美得令人感动、令人尊敬、令人难忘的天使。

在收容所期间,我发觉我不但帮不了什么忙,反而形成她们的 负担。而唯一我能做的,便是每天夜里,我用心的去倾听她们的心 声,去分享她们的忧喜。我虽不是sister,但短短几天中,我已成 了她们的sister,我愿用真诚的一颗心来拥抱她们,来体会她们。 在这儿,不管是工作的人或拜访的人,不但需要有爱心,更需要坚 强。我相信当我离开这儿后,我将不再轻易掉泪。

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,时间又催着我背起行囊前往下个旅程─ ─索马利亚。但我相信衣索匹亚的几天中,我的生命密度又突增了 不少,而且我也将永远记得这群创造爱的天使们,及那爱笑的大头 小孩,还有全身褪了一层皮的病患朋友,至今我手上还有他友善温 馨的余温

(自立晚报 一九九○、五、廿二)